渐渐的,起初被阳光垄断的无云苍穹换上了夜的外罩,几点星光像烛火一样被一一点亮,从树杈组成的网状丝罗间升起了一轮极圆的月亮,好像一面大而亮的玉镜。
月光下很安静。
墨裔抱着双臂缓缓地走着,这里是北镐城西的一片树林,远远地离开密集的市镇,平日里很少有人来,墨裔偶尔发现,喜欢这里的安静,也是因为他常被牧白寻衅,为避开无处不在的牧白,便常常来这片树林休憩。
他仰头望着温润如玉的月光,柔柔的水波般的光披在他的身上,像淋了满身的清水,竟有些微微的发冷。
他在林子里走了很久,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无休止地走下去,只是脑子里空白得除了走,别无其他做法。
蓦地,他发现前方有两个绰约的人影,他一惊,慌忙闪身在一棵大松树背后。
淡淡的月光映出了一男一女的模糊轮廓,他们若即若离地站着,明明相对,又似乎彼此相隔着万里山河。
“你走吧,我不想见你……”女人的声音听来像一曲天籁,她背转了身,淡蓝色的衣裙轻轻漂动,像一枝浸着月光的蓝莲花。
男人朝女人走了一步,手在她肩膀上一停,最终沮丧地放下,“你很恨我吗?”他说得很痛心。
女人没有动,也没有说话。
男人忧伤地叹了口气,声音在喉咙里悲哀地徘徊,“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的……可,可……”他说不下去,夜风吹来他的怅挽悲音,在风里盘桓如烟,是哭声还是叹息?
男人没有力气继续坚持,他像被打败的军队,丢失了必胜的信心,就这样一步步离开了月光下寂寞的清冷忧郁,最后恋恋不舍地望了女人一眼,默默地走了。
月光透过树叶映出满地萧条,墨裔终于认出来了,那两人竟然是隆蒙和云轻裳。
他惊得全身一颤,手心里湿润得像洒了温水,他好一阵错愕,待得再看时,隆蒙早就走得没了影,而云轻裳仍呆在原地。
她像个静穆的雕塑,精致的轮廓被清水般的月光洗涤出一分忧郁,一分娴静,一分神秘,仿佛是迷幻森林里的蓝色精灵,缥缈得如散在风中的一滴泪,慢慢的粉碎,慢慢地凋谢。
她仿佛在轻轻地叹气,那柔软的声音如一片羽毛,在半空中飘啊飘啊,怎么也不停下。
“你来了多久?”她缓缓的转过头,雾水般的眼睛里是清冽的月光。
墨裔又是一惊,他这才发现,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的从大树背后走了出来,他刹那又是惶恐又是赧然,紧张得头也抬不起来。
“我,我……”他吞吐着字眼,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。
云轻裳静得像花开的声音在他耳边揉搓,“墨裔,你是不是喜欢我?”
这个问题让墨裔窘得脸烫得跟火烧一样,他没敢说不是,也没敢说是,头在嗡嗡乱响,像有无数的蜂子钻入了自己的脑子,啃蚀着自己的脑髓。
云轻裳却没追问了,她郁郁的踱了一步,声音很淡也很哀,“好多男人都说喜欢我,可是,他们只是说说而已,没有谁敢碰我,凡是要碰我的男人都会死,所以他们只能把我当一幅画,一盆花……甚至一种工具,一个玩偶……”
墨裔痴子似的听着她的倾诉,他不知道为什么云轻裳要告诉他这些,可他也并不想疑问,在他的内心深处,他隐隐地感觉,能这么近地听云轻裳说话是种莫大的奢侈,也许,也许正得如云轻裳说的那样,他是喜欢,喜欢……
“我知道他们都不是真心地喜欢我,他们没有一个能为我去死,若是我死了,他们也不会为我心痛!”云轻裳的语气轻微地变得激动,一滴泪水划过面颊,滢滢的像一枚晶莹的贝子。
“那,那隆蒙老师呢?”墨裔突发其想地说,一旦说出,又后悔得想把所有的语言销蚀掉。
云轻裳睨了他一眼,“隆蒙?我和他的事情你知道多少?”
墨裔梗了梗,“我不知道,我只是觉得,觉得……”他艰难地吞咽着,“他,他应该是喜欢你的……”
云轻裳笑了起来,“你是在嫉妒他吗?”
墨裔越发窘了,他也不敢看云轻裳一眼,红着脸低下了头,听见软软的脚步声朝他走进,沉醉的芳香盈盈地弥漫在沉静的空气里,他一抬头,看见云轻裳淡远如花的微笑。
一只柔软纤细的手牵住了他的手臂,他闭着眼睛,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涌沸腾,紧张得身体绷成了一张弓,弓弦还在拉紧拉细,似乎只要再加一个合适的力气,弓弦即刻便断了。
“你为什么不看我,你如果喜欢我,为什么不敢看我?”云轻裳的声音让他一颗心软得要溺死了。
墨裔满头大汗,他深深呼吸着,鼓足力气睁开了眼睛,他的面前是花蕾般的面孔,柔软的身体距离他不过咫尺,他轻轻伸出手,便能触到女人的脸。
他于是伸出了手,他抚摸着女人冰冷的面颊,指尖从眉梢滑向唇角,他想说点什么,所有感慨都无力地坠入晕沉的意识里。
“云轻裳……”他好不容易发出三个字音,他颤栗着,犹豫着,最终,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女人。
双臂上加了越来越大的力气,他感觉自己想把这个女人纳进身体里面,他想成为一片荷叶,而女人则是被包裹的莲蓬。
血液在血管里冲撞,呼吸变得急促,心脏跳动得像要马上急躁地越出胸腔,他想吻吻女人的脸,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,身体忽然变得僵硬了,未曾痊愈的伤口像被重新撕裂般疼痛,似乎有谁在伤口撒了毒盐水,毒液顺着伤口流入了血液,一脉又一脉地涌向他的心脏,那一颗心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撕扯,又被毒血汹涌地挤压,他便在这撕扯和挤压中挣扎,他难受得透不过气来,想大声叫喊,声音也被掐死在腹中。
他什么都做不了,也许,只能徒劳地等待死亡。
抨!是谁将他重重推开,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,头脑一阵发晕,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,他没明白怎么回事,只是觉得怀里的女人不见了。
他摇摇脑袋,看见云轻裳在他面前静静站立,女人的衣衫洋洋洒洒地飘在空中,透明的肌肤上竟然流动蓝色的液体,像是蓝色的血液,她的脸在月光下像蓝色的鸢尾花,那么诡异,那么艳丽,那么绝望。
“你……”墨裔疲惫地说。
飘飞的衣衫缓缓地垂下,蓝色的液体渐渐隐没了,像被月光吞没的烟尘,云轻裳涩涩地一笑,“没有哪个男人能碰我,你知道了吧!”
墨裔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沮丧,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想得到又得不到的悲哀,这悲哀像追不回的时间,永远在你脚步迈出去的一刹那落在你的不远处,可是你却总是抓不住。
“难道没有什么法子么?”他戚戚地问。
云轻裳苦涩的微笑长久地萦在眼角,如残留在风里的落红,她怅然地捋着垂在胸前的长发,“有的,要用男人的血……”
“男人的血?”
“阳城有一池碧花湖,那里……”云轻裳停了口,“算了,没有哪个男人能为我做的!”她的目光变得异常冷淡,“你也不会的!”
无情的目光在瞬间变得哀伤凄婉,女人不再说话,她默默地转过头,月光下,她的背影像高崖上的紫罗兰,被一阵风吹到天涯海角。
墨裔坐在地上望着云轻裳离开,他原本想告诉云轻裳他的心声,可他到底什么也没做,月光在夜风下静默,他一仰头,望见斗柄横斜的天空上飘着一大团乌云,云层遮住了妖娆皎洁的月亮,世界立刻变得昏惨黑寂,脸上忽地起了一层凉意,一摸是湿漉漉的。
原来,下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