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尾的皮鞭在清水桶里一荡,拎起来时水淋淋的,重量已然增加了五六成,就空一挥,溅飞出霰雾般的水珠,呜呜地在空气里鸣响,重重地摔在赤裸的胸膛上,迅速撩起时候已烙上了好长一条狰狞的伤口。
被打的人咬紧了牙关,疼得冷汗淋漓,却是一声都不发,双手拉开牢牢地绑在木桩上,动也不动一下。
第二下挥鞭是从反方向摔下,刚好和第一道伤口形成了一个交叉,血沫子立时浸了出来,将滴未滴,全身的肌肉都是一紧,捆在麻绳下的手臂狠狠一抽,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流在脖子上,再混入了伤痕里。
第三鞭、第四鞭、第五鞭……统统落在他的肩膀和胸膛上,红色的疤痕交错纵横,那蒙在破损皮肤下的血液终于冲开了层皮,滚落在他的腰腹上,像是他系了一条惨红色的腰带。
他还是没说话,却紧紧闭上了眼睛,濡濡的汗水润湿了他的脸,头发根部也冒着水沫。
挥鞭人再次举起皮鞭,浸了水的鞭梢响得像陀螺,他打得气喘吁吁,那一鞭子刚啪地从肩膀上扫下,身后听见炸雷般的吼叫:
“你没吃饭是么,打得软绵绵的!”
挥鞭人垂了鞭子,擦着一头的热汗,也不敢回话。
牧白大着步子冲到他身边,不由分说一把夺过皮鞭,顺手就是一巴掌,“滚一边去,老子看你打人,心里烦!”
挥鞭人被打得脸皮发胀,半声不出,低着头诺诺地闪到一边。
牧白用力抖了抖皮鞭,嗖嗖的尖啸声像是破开了竹节,他一脸地狞笑,“墨裔,你小子总算落我手里了,别以为这些年有玉弥笙和隆蒙当靠山,我就不能怎么着你!”
墨裔抬起虚汗涔涔的脸,冷冷一笑,眼睛里蒙上了太多的雾气,看不出是恨还是轻视。
“我让你尝尝我的厉害!”牧白目光一凛,臂膀高高举起,皮鞭发出“风风”的声音,一鞭子摔在墨裔的胸膛上,墨裔被打得浑身一颤,不禁地发出低低的呻吟。
牧白得意地笑道:“知道痛了吧!”他呼呼地一挥,第二鞭卷起更大的力量,在空气里呼啸着海浪的咆哮,他满脸堆砌着杀伐的狠毒笑容,身体向前倾斜,所有的力气都压在这一鞭上。
鞭子划着苍劲的弧线,弧线的起首在空中,收尾是墨裔,但是,挥出去一半鞭子却在空中停滞不前,成了一根悬挂着绷得直直的线,牧白大为惊疑,他扭头一望,看见一双炯炯如明灯的眼睛。
“隆蒙,你做什么!”牧白愤愤的抽鞭子,可鞭梢被隆蒙死死拽住,无论他使出多少力气,对方都能用同样的力气反作用,两人便扯着鞭子,谁也不放手,谁也不肯退后,两双眼睛钩子般挂在对方脸上。
“你想要他的命吗?”隆蒙的脸色很是阴沉。
牧白大喊道:“你管不着,他居然敢背叛我们,去给敌人通风报信,父亲才抓了他,我就是要了他的命,也是应该的!”
隆蒙抽动着半边脸,“这么说来,是你父亲要他的命!”
“正是!”牧白挑战地正视他,嘴角挤出轻蔑的笑。
隆蒙沉默着,他握住鞭梢的手微微一抖,力道竟是减轻了,牧白以为他生了惧意,一鼓手臂,猛地往回收皮鞭。谁知道,隆蒙虽在沉思,却没放松警惕,眼见牧白反攻,他双目一瞪,喉咙里迸发出震天的喊叫,嘹亮得像霜天号角,震得牧白脸色发青,他一惊之余却被隆蒙抢了先机,生生夺过了皮鞭。
牧白慌忙伸手去抓,隆蒙双手一弯,把个皮鞭折叠成两半,臂上用力一捏,死死地抠住,他冷冷地说:
“带我去见你父亲!”
他也不等牧白,转身便走,像一座行动的大山,却走得飞快。
鞭打墨裔的地方是北镐城星驰宫前的小校场,这里原来是昔日仰熊操演宫廷卫队的地方,自从牧烈占了北镐城,自任了狩王,他便占用了星驰宫,而这个校场因为太小,他嫌不够装他的军队,就荒废成了个跑马场,偶尔用来打打马球,弯弯弓射射箭,多余的时间都闲置起来。校场上杂草丛生,长得茂盛的地方都漫过了膝盖,可牧烈也觉得没必要刈除,反正他始终觉得自己志不在北镐,所以也不管什么修缮,一任荒草连天,残枝遍野。
此刻,他正坐在小校场后的城墙上饮酒观景,一眼望见隆蒙从校场口西边的台阶登上城楼,他心底骂了一声:“该死!”想要躲,却是来不及了。
隆蒙雄纠纠的高大身材迎着阳光走来,像从太阳里飞出的一团火,亮眼得让牧烈一阵眩晕,等他恢复意志,听见隆蒙宏亮的声音:“狩王!”
牧烈嘿嘿一笑,“隆蒙啊,你来得正好,来来,我这里有阳城官窑酿的酒,你闻闻,好香呢,我们就在这城楼上饮酒观景,岂不快哉!”他一通话东拉西扯,笑容漫溢,偏不给隆蒙插话的机会。
他向隆蒙招招手,吩咐下人斟酒,还自端了一杯惬意地呷了一口,开怀地一笑,像是喜不自胜。
隆蒙见牧烈不着边际的话语和行动,知道他是故意打岔自己,他一阵沉宁,不管不顾的大声说:“狩王,我想问件事,墨裔犯了什么事,你要打死他!”
牧烈脸上的笑容干干的黏附着,像干燥的皴裂纹在皮肤上颤抖,他烦闷地放下酒盏,“他居然敢去通风报信,让锦岳昱风行走脱了,这种背叛行径还不该杀?”
“他为谁通风报信,他背叛了谁,锦岳昱风行是谁,是大王的敌人吗?”隆蒙反问道。
牧烈哑然了,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明面上墨裔的确是背叛,可实际上硬要说出个合理的原有,又说不通。
牧烈一阵地怏怏无奈,“隆蒙,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们和不周山联盟,既是联盟,就不该拆人家台,我们现在不给人家面子,以后怎么让人家给我们面子!”
“你要给面子要结盟都随便,可凭什么杀墨裔,我知道他,他是为义气使然,就算其行不可恕,其心却可敬可悯,为着这个,你也不该杀他!”
隆蒙的话既没道理又句句在理,牧烈竟不知道怎么反驳,他并不想和隆蒙翻脸,这个仰熊的降将虽行为间使气任情,对他倒还忠心,又是善战的武将,况他收编的仰熊旧部还要靠隆蒙压阵,他既要用隆蒙的才,又敬畏隆蒙的威,因此现在明知道隆蒙是要给墨裔求情,他心里着实不愿意,却没有办法拒绝,一时心里又堵又烦,冷着脸不说话。
“凭什么不该杀,就要杀!”牧白跳上了城墙,手掌在城垛上一拍。
他恶狠狠的挖了一眼隆蒙,“别以为你是他老师,就要包庇他!”
“我不包庇谁,我就是觉得墨裔罪不至死!”隆蒙昂起头说,语气里除了坚决,还是坚决。
“你明明就是包庇!”牧白扯着声音喊。
隆蒙不退让,也不愤怒,他稳稳地站着像一座铁塔,只那毅然的姿势便足够压制住牧白的喊叫。
牧烈真是一筹莫展,他几次去抓那酒盏,又几次放下,像是恨不得捏粉了来发泄心头的烦闷。
一声冷淡的笑忽然漂荡在紧张的空气里,牧烈抠着酒盏的手登时一松,他眼睛亮了亮,轻轻地松了一长口气,只一霎,心头又是一紧。
又来个说客……他悻悻地想。
笑声中玉弥笙走上了城楼,那双细长的眼睛左右一望,早就明了于胸,他并不声张,微微拱手道:“狩王!”
牧烈还没说话,隆蒙早抢在前面说:“玉先生,大王要杀墨裔,你得为他说说话!”
玉弥笙也不着急回应,略掸掸衣袖,慢条斯理地问:“不知大王因为何事杀墨裔?”
这分明是明知故问,牧烈好不烦恼,玉弥笙永远都是这样,把天下人,包括他牧烈当傻子看待,他对这个人的积怨越来越深,同样的,对他的依赖也越来越重,就像是中了毒瘾,明知道那毒是终身为害,偏偏摆脱不了。
他忍了耐性说:“墨裔私自通风报信,放走了锦岳昱风行,居然敢和不周山作对!”
“原来这样啊!”玉弥笙仿佛恍然大悟,他扬扬袖子在肩上一拂,姿态既闲又雅,“墨裔居然敢得罪不周山,当真应该杀!”
此语一出,隆蒙惊得双目瞪圆,牧白却是挑起嘴角自得地笑。
牧烈却没有他们的夸张表情,他实在是太了解玉弥笙了,这个人最喜欢正话反说,反话正说,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支持什么反对什么,甚至哪怕就是到了最后,也未必能确定那是不是他的心底的真实想法。
“他可是你的手下,你也认为他该杀?”牧烈冷眼望着他说。
玉弥笙不冷不热的说:“犯了错该杀该罚都无可争辩,管得是谁的人……”他话音陡然一转,“不过嘛,我是想,大王处罚墨裔,无非是他得罪了不周山,可大王真以为他做了让不周山不高兴的事么?”
“难道他还做了不周山高兴的事?”牧烈被他绕得有点晕。
玉弥笙呵呵地笑着,“不周山是去荒北原捉锦岳昱风行,可他们真想抓吗?”
牧烈睁大了眼睛,他感觉一种从来未曾想过的秘密在脑海里隐隐翻动,而他猜不出那是什么。
玉弥笙语调很冷,“我实话告诉大王,墨裔是我派去通风报信的!”
“什么!”牧白勃然怒道,便要两步冲过来揪住玉弥笙问个所以然,却被牧烈两道严厉的目光逼了回去。
牧烈压住心头突突的惊跳,冷声道:“先生是什么意思?”
玉弥笙仍是淡淡的,“我刚才说了,不周山并不想抓锦岳昱风行,至于什么原因,大王也不必知道,总之不周山本意是要放他们走,可让他们凭空逃脱又怕他们生疑,自然要把戏做足了才好,没有人通风报信招来帮手,他们怎么能既逃出荒北原,又中了计!”
牧烈将信将疑,“真的假的?”
玉弥笙面无表情,“大王不信,我也没有办法,我这是帮大王的忙,大王要疑我,我能说什么!”
牧烈很是恼火,可玉弥笙向来是自说自做,经常不和他商量就自作主张,如今又拿这种话怄他,偏生你还对他百计无施,他忍了又忍,一团火在腹中燃得噼啵作响,他猛吸了一口冷气,压低了火焰的嚣张。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他把话题丢给了玉弥笙。
玉弥笙望了望城墙下连天的衰草,微风吹得草丛飒飒倒伏,他默默地说:“大王自可断绝!”
牧烈抠着酒盏,指甲暗暗地划着口子,憋着火气迸出两个字:“放人!”
牧白跳将起来,“放人,为什么要放!”
牧烈扫了他一眼,硬生生地封死了他的追问,
玉弥笙也不道谢,轻描淡写的一拱手,竟自去了,那隆蒙倒还拜谢一番,相随了玉弥笙下了城墙。
牧白望着渐远的两个背影,扭头骂道:“我说你真他妈是个孬种,几句话就放了人,今天他让你放人,明天要你的命,你也给?”
“你说够没有!”牧烈暴躁地吼叫着,他腾地跳起来,气得全身都在发抖,右手狠命一掷,酒盏直直地砸在城垛上,乒!地裂成了两半,残余的酒液溅飞成一串漩涡。
他恨恨地说:“我不会就这么算了……”他阴笑着盯住那缥缈的背影,烈火般的眼睛里逼射出恐怖的杀捩光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