昱风行虽被他步步紧逼，却也不紧不慢，“你自负通晓天机，我辈愚钝，怎么可能算得赢你！”
玉弥笙越发地开怀，“我早告诉你，神族的荣光如日落西山，你何必执着不悟，不如顺应天道，做什么困兽之斗？”
“何谓天道，盘古开天辟地，创立天地万物和世界秩序，可放眼天下，哪一样不会消亡，哪一样又能永恒，他若是顺应这种天道，又何必徒劳生命创世，不如让世界一片混沌，也少了多少征伐痛苦！”
“你这是狡辩，我知道你是出了名的口若悬河，当日在不周山上，昱氏和咸氏争得不可开交，凭你一张口，辩得咸云扬丢盔弃甲，所以我也懒得跟你辩，我只说事实，你们巫觋史馆早就算出神族的天道运数，这巫觋之卜可不是我说的，你难道不知道？”
“天道是天道，运数却可更迭，否则，何以有意志可定天地一说，占卜还说我昱风行不能活过两百岁，难道我便即刻去死？”
两个一面下棋一面斗嘴，却都一样地温和平静，脸上还带了静穆的微笑，看上去哪有剑拔弩张的紧张，全然是知己酬唱的温馨。
“昱风行，你是真的要输了！”玉弥笙笑着叹声道，他落了一片心形花瓣，“你还要苦撑吗，既然力不能胜，何苦一味执着！”
“是么，我怎么没看出呢？”昱风行的笑容里是迷一样的狡黠，他一抬手掌，一片半圆花瓣从掌心飞出，滴溜溜地转向了玉弥笙的眼前，从他的鼻尖上一划，落在花瓣密集的棋盘中央。
“你弄什么玄虚？”玉弥笙看得云山雾罩。
昱风行一点棋盘，“你自己看就知道了！”
玉弥笙低头一看，顷刻，竟是冷汗淋漓，浸得他全身一个寒噤，他微微颤栗着，不敢相信，却不得不相信！
昱风行的最后一子冲开了他的包围，像盘古的巨斧将混沌天地劈成了两半。
大势已去，如不可遏制的浪潮，冲关破碍，一往无前。
“怎么会这样，怎么会……”玉弥笙沮丧地念叨着。
昱风行轻笑道：“我实话告诉你，我们这局棋早在不周山上时已经决出胜负了，因为你负气出走，我便没能落下最后几子，刚才我另辟蹊径，无非是转移你的注意力，惹得你得胜心切，却未曾觉察我之心实际在残局上，我每被你包围一次，都落一子在残局里，你却以为是我误走误下，现在最后一子落下，你说我们谁赢谁负？”
玉弥笙脸色苍白，他紧紧咬着下唇，眼睛里闪过不甘、羞愧、愤恨、沉郁，他半天才吐了几个零碎的字眼：“你，你果然……”
昱风行直视着玉弥笙涣散的眼神，“玉弥笙，我知道你得晓天机，可惜你算得了天命，算不了自己的命！”
玉弥笙脸色大变，他忍了又忍，才说：“昱风行，我玉弥笙一生自负，不曾佩服任何人，但，我今天输了！”
他哀伤的低下了头，白衣伴着花瓣在风里飘飞，像一束旷野里的孤独汀兰。
忽然，他抬起头，黯然的眼睛中清光湛湛，“我虽输了一局棋，但我赌的是天下大势，你以为你能走得掉吗？”他用力一展手臂，狂风肆虐着从衣袖边卷出，结界里的雾气在狂风的吹拂下越积越重，无数的梨花席卷着散开在雾气里，像一堵花墙重重地压向昱风行，惊得一旁观战的咸初萌失声喊叫：“老师，小心！”
昱风行微笑如初，他并不躲闪，巫杖向着雾气一指，强烈的白月光突破了雾气的阻遏，像一柄利剑插入了花墙里，光亮越来越亮，范围越来越广，最后照亮了整片雾气，雾气在光亮下开始萎缩，像被太阳照射的雨水慢慢地干涸，最后消散成烟，而杖头的光亮仍没有衰弱，反而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玉弥笙！
玉弥笙大惊失色，他哪里想到会这么快就落败，躲避已经来不及，他被光亮的强大力量推倒，身体重重地摔了出去。
他在地上半撑起身体，“你，你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破了我的结界！”
白月光下的昱风行平和而优美，“我告诉过你，你算得了天命，算不了自己的命！”他望着玉弥笙的惑然，微微一笑，说道：“自从我进入结界之时，就在暗暗破这结界的咒语，刚才你专注于和我下棋，哪里看得出四周的变化，后来你发力抓我，我却借了你的力打在结界上，你应知道，我们神族巫师的结界设之也难，破之也易，你虽脱离昱氏家族，所用幻术还不脱此窠臼！”
玉弥笙仰头一叹，“昱风行，你步步算计，果然技高一筹，我今天一败涂地，你要取我性命，尽管取吧！”他闭上眼睛，只等昱风行动手。
可他没有听见刀剑切割的声音，没有冰冷的血泼溅到肌肤上，更没有不能忍受的疼痛，一切都很安静，只听见潺潺水流，簌簌落花，他诧异地睁开眼睛，却看见昱风行居然早已飞身上马，
“你，你怎么不杀我？”他愕然的问。
昱风行默然地看着他，许久，竟然一声长叹，“小笙，”他呼出玉弥笙的小名，“你毕竟是我族弟，我们昱氏家族不能自相残杀，我不会杀你！”
玉弥笙一愣，他面无表情地一笑，“你不杀我，以为我就会感激你吗，我说过我和昱氏家族没有关系，不是随便说说的，什么你们昱氏家族不自相残杀，都是虚伪的说辞，我母亲因为是荒北原的流民，不是血统纯正的神族，便遭到你们家族的排斥，我父亲被昱氏家族责罚，受了千刀万箭之刑，终未能活得一命，我母亲只好抱着我独自过活，你知道我那十几年是怎么过的吗，你在不周山做着大巫师，哪里知道我的苦难！”
他越说越是愤恨，眼睛里燃烧着烈烈火焰，像是要把整个天地都烧个精光。
昱风行没有一丝一毫地气恼，他惋然地说：“我知道，这件事上昱氏对不起你，可，小笙，我并没有对不起你，你母亲过世，是我将你接到不周山，说通天帝，让你做了巫师，后来是你负气出走，背叛了不周山！”
玉弥笙的怒气戛然熄灭了，他凝望着昱风行，怅然道：“是，你是对我好……”短暂的温存只在心底一闪，他立刻又变得艰涩愤恨，“可那又怎么样，不周山的巫师还是成日地找我寻衅，一帮愚蠢的神族巫师，没有半点本事，凭什么骑在我头上，我就是明知天道，通晓时务，我才不会和巫觋蠢材待在一起，我要做的事你们怎么会懂，你们除了当一个谨慎小心的忠臣，匍匐在神族天帝的丹墀下，你们能做什么！”
昱风行静静地听着玉弥笙的刻骨愤怒，他俊美的脸上是漠漠的伤感，一瓣梨花摇摇地拂在他的额头，吻了吻他的眼睛，飘摇着落在他的指尖，一阵颤栗，粉碎成无数片心。
“小笙，你保重吧！”
他再不和玉弥笙说一句话，向身后挥了挥手，从玉弥笙身边一骑驰远。
马蹄声渐渐远了，背影也渐渐消失了，玉弥笙呆呆地坐在溪水边，刚才粉碎的心仍在空中舞动，有些终于落在他的手上，他狠狠一捏，裂成了碎沫子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