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这些年去哪里了？”墨裔不错眼地看着六年来音讯全无的朋友，他好几次以为是做了一场梦，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。
锦岳似笑非笑地说：“治伤啊！”
墨裔也一笑，随即低声道：“那个人还在追杀你么？”
锦岳慢走了一步，默默地望了望原野上的烟暝水色，“当然……他不会放过我的……”
墨裔许久地没说话，不知是在为锦岳感到难过，还是沉浸在自我的遐思里，他嗫嚅了一下，还是说道：“牧烈和不周山联盟了……”
锦岳看了他一眼，没所谓地笑道：“那我们岂不是成敌人了？”
墨裔很慢地摇摇头，“我们是朋友啊……”
锦岳心里一颤，想说什么，却总是不能完善地叙说出来，他只好用心地笑笑，正好墨裔也在对他笑，两个人相对着憨憨地笑，就是都说不出话来。
紫色的烟袅袅地在四野升起，初寒的风更吹乱了无依的心情，少年们并排站着，凝望着迢迢清夜。
锦岳瞟了一眼墨裔背上砍山砍铁的环首大刀，调侃道：“听说你如今风云一时，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！”
墨裔搡了他一把，“听谁胡诌的，我不过是跟着玉先生身边，哪里就成数一数二的人物了，别瞎咧咧！”
锦岳跟着他一笑，转眼看见墨孜正在拉衣袖，长过膝盖的外衣实在太过宽大，她纤弱的身子像被披风罩住，一荡一荡的，他说：“你既然在外立业，为什么不将你妹妹和娘接走呢，还让她们在荒北原受苦？”
墨裔喟叹道：“六年前我被逼离家，无意中闯入牧烈军中，玉先生救下我的命，从此我便跟在玉先生左右，说是玉先生的身边人，其实不过就是牧烈手下的低等小卒，我去年偷偷回来过一次，给娘和妹妹报了平安，这次是得了玉先生的特许，来荒北原看她们的，说到接走她们，我也想过，但我过的是血海里翻腾的日子，她们怎么受得了，倒还不如这里宁静！”
他连连叹气，仿佛一席话勾引了柔肠，眼睛里微微泛红。
锦岳默然不语，似乎也感同身受，他寂寂地叹了口气，说道：“可是你妹妹给人家当奴婢，那个苍飞少爷时常欺负她，你能忍受？”
墨裔牵住墨孜的手，他低语道：“我知道的……”他忽地挺起胸膛，字字说得刻骨般清晰：“所以这次我才回来，就是要让妹妹不再做奴婢，不被任何人欺负！”
他拽了拽拳头，凝定的目光里有无比坚决的毅然，仿佛一座山崩塌于前的坚毅。
“啊哟，弟弟！”墨孜梦醒般地惊呼着，“哥，我要是不回去，他们要抓了弟弟！”
“没人敢抓你们！”墨裔斩钉截铁地说，他用力挽住妹妹的肩，抱着妹妹飞上了马背。
******
荒北原都护苍庚的府邸坐落在一大片开阔的草场边，虽然建筑基石仍然是大块的石头，但门窗、屋顶全是采自南方的华贵木料，涂上了亮晃晃的漆，天花板上镶嵌的井藻雕刻得格外精致，院落里摆着一盆一盆的时新花卉，虽然总是不到花期就开败了，苍庚却仍然每年从南方一车车运来，尽管荒北原的气候不适宜莳花，至少能当个盆景摆设。
在都护府邸宽阔的厅堂内，苍庚凝着花白的眉毛听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叙说委屈，苍飞一面哭诉一面去赖一个为他捧湿帕子的丫头，眼泪鼻涕都蹭在那丫头的袖子上。
四夫人跟着抹眼泪，“那个野丫头，真是个下贱种，关黑屋也关不住野性子，不如关进大牢里，一了百了！”
苍庚摆摆手，“那不行，她没有犯重罪，不能随意抓进大牢！”
四夫人从腋下别出一方绣帕，甩到了苍庚脸上，“我说老爷啊，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婆婆妈妈的，抓个野丫头都不敢！”
“抓了她全家！”苍飞嘶嚎着，哭得越发凶了。
苍庚无奈地叹道：“不是我不想抓，他们抓不得的，他们……”他住了嘴，像是无意间泄漏了天机，慌忙地变了颜色。
“是什么，你说话干嘛说半截？”四夫人愤愤地说。
苍庚环顾一周，暖暖的室内流泻着暖暖的灯光，淡淡的月光从窗棂外透出，在白蒙蒙的窗纸上晕散成莲花瓣状。
他压低声音说：“总之你不要问了，我自然是有道理的！”
四夫人愈加地疑惑，“瞧你成天神神秘秘的，还以为你掌握了什么机要绝密，”她鄙夷的啐了一口，“不过就是在鸟不拉屎的荒北原当个破都护，一待就是二十年，总是我们娘俩命苦，跟着你在这里吹冷风，吃冷灶，过的什么日子啊！”她说着牵动伤感，捂住脸哭得昏天黑地。
苍庚冷了脸色，“你知道什么，我要干的是大事，事成了后，别说是个小小的荒北原都护，呵呵，”他灰白的眉毛飞扬地抖了抖，“做一方诸侯也不成问题！”
四夫人的哭声断了，她抬起脸来，那充满惊奇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，仿佛刚才的恸哭从来不曾有过。
“老爷，你说真的？”
苍庚抽动着半边脸颊，一抹冷然的光飞速地划过眼睛，“当然，只要，耐心等侯……”他放低了声音，嘴唇轻微的动了动，像把那后半截的话都沉入了腹中，让胃腩慢慢去消化领会。
四夫人正要问个所以然，门外却有人高声说：“老爷，有人要见您！”
“是谁？”苍庚懒洋洋的问。
“他说他叫墨裔！”
苍庚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，他自语道：“他不是跟了牧烈吗，现在跑来做什么……”略路思想片刻，他说：“让他进来吧！”
他端正地朝主座上稳稳一坐，捧了杯案上的热茶轻轻一呷。
不过移时，墨裔便进了屋子，进来的不止有他一个，他还紧紧拉着墨孜，两兄妹像连生的并蒂摇曳着从苍茫夜色中延伸到灯火通明的室内。
苍庚立起身体，打量着六年未见的墨裔。
在墨裔的脸上，看不到当年的一丁点孱弱，他像被忽然间充入了膨胀的气体，身体被撑高撑宽，虽然对比那些雄壮的武夫还差了一些，却已经是个健康的成年男子，只那苍白的脸颊上还残余着些微的癣瘢，像大病初愈的痕迹。
“墨孜，你死哪里去了？”看见墨孜，苍飞眼睛一亮，凶巴巴的吼了一声。
墨裔狠狠的挖了他一眼，慑得他噤口不言，一跤跌回了座位。
“墨裔么，好久不见了，听说你如今在狩王牧烈的手下，恭贺了！”苍庚干干的一笑。
墨裔冷冷的扫了他一眼，硬生生地说：“不敢，我来这里不是听你的贺辞，我是要告诉你一件事！”
墨裔毫无感情的话生生逼回了苍庚脸上的笑容，他只好也庄重地问：“什么事？”
墨裔举起了妹妹的手，“从今天起，我妹妹不是你们苍家的奴婢！”
苍庚还在愣怔，苍飞率先叫了出来：“不行，她就是我家的奴婢，你说不是就不是了？”
墨裔轻蔑的对他冷笑，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银色的半圆形牌子，牌子只有巴掌大，正面阴刻着“隆蒙”两个字，反面是一弯残月，似乎有微弱的光在月晕处散开。他朝屋内的人一一展示，“看清楚了，这个是狩王坐下武威卫隆蒙的令牌，你们自己掂量一下！”
令牌的幽光晃晕了苍庚的眼睛，他心中又气恼又无奈，尽管牧烈远在百里外的北镐城，可他的势力却向北伸向了荒北原，向南接近了阳城，除了如今盘据在阳城中的允铿，和雄踞迷障之沼的荣王，人族中就数他的势力最大，所以，虽然隆蒙只是牧烈手下的武威卫，但武威卫统率着牧烈旗下的精锐，是牧烈都礼让三分的人物，不可轻易得罪。
他想到这里，在心底骂了两声，面上笑道：“好说好说，墨孜姑娘原本也不是在我府上当奴婢的，既然现在你要带她回家，就带走也无妨的，哈哈！”
墨裔没领他的情，口气还是很生硬，“那么，我就带走她了，以后哪个敢再欺负我妹妹，别怪我心狠！”
他对屋里的人狠狠一瞪，拉了妹妹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，他疾走的身影像是一团即将燃烧的火焰，火星子溅得一屋子滋滋响动。
那墨裔和墨孜的身影刚一消失，苍飞就闹开了，“你怎么放她走了，她是我的奴婢！”他大喊大叫，身体一股脑梭到地上，哭得声气断续。
苍庚烦躁地朝他挥挥手，“哭什么，你放心，她迟早会回来的！”
苍飞哭兮兮地皱着一张脸，他听见父亲的承诺，哭声稍稍地停了停，仰头间看见冷得让他胆寒的目光，他一呆之下，居然忘记哭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