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刹，蝴蝶的翅膀轻轻立起，它停靠在一个男子的手指头上，男子放低了头，耳朵帖住了蝴蝶，蝴蝶急速地拍打翅膀，震动出低而闷的声音，像是谁在厚重的棉被后面说话。
“老师，怎么了？”咸初萌看见昱风行越凝越紧的眉头，不禁问道。
昱风行将耳朵移开了蝴蝶，手掌一展，蝴蝶的翅膀倏然停止颤动，像在瞬间失去了生命的迹象，变成了红布叠的玩偶。
昱风行握紧了蝴蝶，回身对咸初萌说：“西方王宫有难……”
咸初萌立刻懂了，“老师打算怎么办？”
昱风行沉默着，他看起来既疲惫又忧郁，很久了才闷闷地叹道：“看来我不得不去了……”
“可是锦岳怎么办？”咸初萌不放心地说。
昱风行默默地踱着步子，“是时候该让他自己历练了！”
“可是……”咸初萌还想劝说一二，昱风行挥手拦住她所有的话，他把那蝴蝶拢入了袖子，凝神片刻，走入了蕴着涟池的房间。
锦岳正仰倒在涟池里，他呆呆地望着雕凿着繁复花纹的屋顶，像是隐藏在深山中的璞玉，寂寂的沉默深如渊渟。自从那个夜晚的恸哭后，他总是一言不发，出神的神情就像失去魂魄附体，谁都惊动不了他，世间又有什么可以惊动他。
“昱巫，你说命运是不是真的不能改变，无论是神，还是人？”他木然地说。
昱风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，竟是呆了。
“昱巫，我记得巫觋史馆曾经测算天命，说神族的荣光如虹销雨霁，终究不可逆转，是吗？”
昱风行一愣，他没想到锦岳居然知道这个灰色的预言，并且那么清晰地说了出来，仿佛他是个洞查天机的命运之神，对注定要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。
锦岳缓慢地转头看向昱风行，“昱巫，如果天命决定了我们的结果，为什么我们还要去奋斗？”
昱风行默然良久，他轻轻一声叹息，目光像融在遥远时空，显得空茫虚幻，他沉沉地说：“这个问题从前也有人问过我，他说天机既定，运谟已成，为什么还要去和天斗，不如顺应天机，所以他走了，可我还是留在不周山，我不敢说我能改变未来，我只坚持我现在认为是对的理想，所谓宿命结果只是选择的一种可能，而理想拥有无数种可能。”
锦岳静静地听着昱风行的话，他一直没有言语，凝然的眼神里看不出他的真实感觉，他像在思考昱风行的话，又像是在酝酿他自己的想法，他仰起头，胸口起伏着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仿佛是将一种力量吸入体内。
他双臂在池边用力一撑，“我不相信什么天机，我只相信自己，我要试试，一定要试试！”他说着从涟池里翻身而出，甩出一行湿漉漉的水渍，面上露出自在的微笑，像是把什么悒郁的情绪也甩了出去。
昱风行在心底起了极大的感慨，他望着这个少年，不知怎地竟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黎明，火红的星辰升起在不周山绝顶上，给这神圣之山披上了霞光四溢的彩衣，汤池宫的玄光珠上反射着辉煌的光芒，不周山上的神族都在大声赞叹起来：“火星凌顶，祥瑞佩天，是有伟大生灵诞生了吧！”就在那天，天帝无皋捧起了一个新生的婴儿，那婴儿一睁眼就望向不周山脚下的万里江山，辽阔天地。
或者他真的是不平凡的，或者神族的荣光会得到重振，或者所谓天机却是虚妄，或者……昱风行想了太多的可能，他其实并不确定这些可能，就像他并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一样。
可是总要试试的，他学着锦岳的语气对自己说，为那有些松懈的意志输送出新鲜的、旺盛的活力。
“锦岳，我带你去个地方！”昱风行说。
“哪里？”锦岳已穿好了衣服，奇怪地看见昱风行一脸的郑重其事。
昱风行只是一笑，并不着急解释，便领着锦岳离开了屋子，顺着甬道折进了正殿。
他径直走到大殿内的御座前，轻轻在扶手上敲了三下，嘎的一声，那座位迟钝沉重的移动，略挪移开半身的位置，显出了一条通往下面的秘道。
他向锦岳示意，两个便一前一后地下了秘道，那秘道很长，微有几分光照出模糊的阶梯，好不容易走到头，最底下又是一条甬道，深不见头，锦岳正要跨步，昱风行拦住他，“锦岳，你仔细看！”
甬道的两旁嵌入了无数盏兰膏明烛，闪烁的灯光照映出无数条通往未知领域的道路，像蛛网般纵横交错。
“这才是这座宫殿的核心！”昱风行道。
锦岳又惊又疑，他突然在懊丧自己的愚钝，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居然不知道有这样的玄机。
昱风行领着他从最右边的道路走去，一直向右，拐过了两个弯，便看见一个宽大的拱门，昱风行幻化出他的巫杖，对着门念念有词，拱门轰然洞开，显出一间大得望不到头的粮仓，从地下到天花板堆放着漫漫的辎重粮草，看那储存量足够供应一支庞大的军队。
这些粮草存于地下多年，神族的法力让其弥久而不腐，锦岳赞道：“好大一座粮仓，要是再加上兵器库，书库什么的，快成王国了！”
“当然有！”昱风行肯定的答复了他。
他越发惊疑，随昱风行继续在迷宫里转，果然看见了巨大的兵器库，一柄柄武器像刚刚打好了般锃亮无比，似乎都正等着士兵到来拿走，立刻可以投入战斗。
最后，他们推开了一扇雕花精致的木门，门在敞开的刹那，锦岳黑色的瞳仁闪动着奇异的光，这偌大的屋子，里面何止万卷书籍！一摞又一摞书紧紧的叠放在高抵天花板的书柜里，柜中柜外格局齐整，皆有敕条分门别类地标明书目。
“这像不周山的的巫觋史馆！”锦岳捧起一本书。
昱风行指指这些浩淼书卷，“这里尽有四海万国故事，”
锦岳在类目标明“异灵篇”的书架上，抽出一本，翻了几页，忍不住叹道：“暗森林，诅咒之林……昱巫，说得好详细啊！”
昱风行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，他注视这个欣喜的少年，淡淡的然而是经久不去的怅惘萦绕开来。
“昱巫，书上说鬼姝鬼男罹祸而获罪于天，被罚永世困于暗森林中，但怎么没有说他们为什么事情获罪？”锦岳翻到最后，禁不住问。
在锦岳问出话的同时，昱风行轻轻地说：“锦岳，我要走了！”
锦岳的疑惑戛然而止，他将书往架上一放，“昱巫，你走去哪里？”
昱风行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红色布帛，置于掌心，那布帛立刻幻化成一只火红的蝴蝶，昱风行沉重地说：“这是我送给奕公主的鹣蝶，刚刚飞来！”
“奕姐姐出了什么事情？”锦岳心中一紧。
昱风行盯着鹣蝶，“勋翼大军怕是孤注一掷，要真的攻打西方王宫了，无论你在不在西方王宫，他都想用这一场胜利来震慑天下！”
“那么，昱巫，你是要去救援？”
“是的，如今西方王宫被围得水泄不通，我看能不能联络些同盟力量，从外部牵制勋翼，若是不行……”他摇摇头，也不敢说下去。
锦岳不由得难过起来，他勉力平静着心情，说：“昱巫，你独自去吗？”
“是，锦岳，你要在这里养伤！”昱风行略有点伤感，“我本是你父亲为你遴选的老师，可惜如今世事更迭，无奈分别在即，那教辅之任我得暂时缺席，所以，只好留你在这里读书，我要教给你的，都在这里面了！”
锦岳不甘心地问：“昱巫，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，或者说，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！”
昱风行没有正面回答他，反而说了另一番话：“锦岳，这地宫之地，是依照四神二十八宿星官图布阵的，你若是能参透其中玄机，再读完这浩繁卷帙，就是我回来的时候，也是你出去的时候！”
锦岳低头凝神，抬头间已是平和自然，“昱巫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！”
昱风行有些感慨，他想说些触景生情的话，终于还是忍住，却淡淡地说：“那样便好，记得让萌萌和你一起读书！”
锦岳颔首应诺，问道：“昱巫，萌萌既然是咸云扬的侄女，为什么你还收她做弟子？”
昱风行拉了锦岳步出书库，在幽暗的迷宫里，昱风行的声音缓慢而凝重。
“萌萌是咸氏后裔，她父亲本是咸云扬的兄弟辈，只是她家那一支渐渐衰弱，比不得咸云扬的风光。她出生之时，发生异象，异光四溢，那光却突然爆发出数把利刃，竟然杀死了她的父母。咸云扬听说了，卜筮求诰，卦像说，萌萌命相福祉，其生不可限量，将来必定超过咸云扬。咸云扬生性鹰贽，嫉妒贤能，为防后患，便派了杀手去杀萌萌，哪知那杀手心存良善，看见一个小婴儿不忍下手，便将她丢在西方王宫的千里流沙。也是凑巧，刚好奕公主出嫁到西方王宫，路经千里流沙，见到了萌萌便救了起来，还嘱咐我加以教导，我看她的确是难得之才，才悄悄收留下来。”
锦岳听得一阵唏嘘，他叹息道：“她的身世也真是可怜！”
“好好对她吧，她迟早会超过我的！”昱风行确信地说。
“她会超过你么？”
昱风行笑道：“你知道吗，那次在边界上，发出七彩光，引开玄虬救了我们的正是她，我明是她老师，实际上我已经教不了她了！”
说完间，他们已经站在了宽敞的大殿内，咸初萌沉静而安详地伫立一侧，她白皙的面孔在烛光下泛着秀丽的光泽。
锦岳有些怜悯地对萌萌微笑，而这个纤细柔弱的少女却似乎不为所动，她仿佛习惯将自己的心和灵魂冷藏起来，封存一切激烈的情绪。
他们和昱风行出了地宫，并排站在雪峰下。
昱风行抱抱锦岳的肩，“锦岳，我等着看你真正长大的那天！”
锦岳想说些话，这些话他明明已经打好了腹稿，可是当分别在眼前，所有的言词表达能力都丧失了，他只有听着昱风行的告诫，而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昱风行向萌萌拱手：“萌萌，拜托了！”
咸初萌欠身道：“老师，我知道的！”
昱风行一笑，他叹了口气，返身向着冰原的远端走去，那一抹纯粹的白色身影在坱圠无垠的天地间，渐渐化入这同样雪白的冰雪世界，再也分不清，看不见。
锦岳盯着昱风行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，心头涌动的酸涩感觉直冲眼睑，他大口地呼吸着清冷的空气，让那些炽热的情绪全部冰封。
“走吧！”咸初萌漠漠地说。
还没等他们转身，一声震天动地的喊叫喷向了天空，随着喊声到来的是地动山摇似的震荡，一个毛绒绒的物体像狂风骤雨般呼啸跑来，一直跑到到锦岳跟前。
他对着锦岳吼叫：“你终于来了，我等了你很久了！”
锦岳惊奇地看着这个悲喜交加的野人，“你等我干什么？”
“你说你会来的啊！所以我一直在等你！”野人认真地说，眼睛里闪动着奕奕动人的光芒。
那一刻，锦岳心中涌起了说不清的感觉，他一把握住了那只厚实的大手：“好，我跟你去！”他拽了这个人朝前狂奔而去。
“锦岳！”咸初萌声撕竭力地叫他。
“萌萌，放心，我马上回来！”锦岳宏亮的声音扩散在冰冷孤寂的北方天空下。
他和野人越跑越快，像雪峰顶上忽然的一阵狂风，卷着万丈豪情，从此不肯停歇地吹向看不见的远方。
